痛苦中是否有欢乐存在？
【叶蓝】桃源忆故人
蓝河擦擦鬓角的汗抬起头，拄着锄把望着落日即将被山头吞没时，忽然便没来由地恍然：自己又是很久，很久，没有想起过叶修了。
桃源就是桃源。山环水绕的一块好地方，初春时节，花香随水漂来，盈得人满怀。偶尔百十来年有个人闯进来，无不慨叹：好个仙境！村人对外人极热情，杀鸡宰鹅，极尽殷勤之能事。随后便问这问那，叹惋一番，送客。临行前外加叮嘱：“不足为外人道也。”
他们困在这里已两千余年了。两千年过去，黄发还是那个黄发，垂髫还是那个垂髫，脸上的细纹都没一丝儿变动。时光顶凝固在他们身上，凝固在两千年前的某一刻。他们——长生不老。
没人对此有什么异议。每天照样原封不动地锄地喂鸡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。千古帝王求而不得的恩赐放在这些农人身上，似乎成了某种浪费。他们的日子重复又机械，两千年与二十年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。
蓝河有时会数着年月算一算自己的岁数，权当一个闲时的消遣。算到后来却总是怔忡：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吗。久得足够外面的人生生死死，转上二三十个轮回了。
叶修大概也一样吧，生生死死，二三十个轮回转过去，说不定他家不争气的五百世孙连祖宗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了。那双修长白皙的手，只怕早烂在土里，上头挖坑垒了个茅厕也说不定。两千年！连青史也能叫尘土蒙得疑云重重，更别提区区一个不大不小的将军了。
蓝河想，真是太久了。可是为什么每次回想他的相貌、他的言行，都鲜活如初，没有半点遗忘残缺呢。
蓝河想不太明白，回身接着锄他的地。
——然后从心里面，慢慢慢慢，咂摸出一点思念的味道。
那是之前的事情了。叶修和蓝河，原是村里面最出息的两个。
蓝河从文，拜了荀子的徒孙作老师，为人又谦和机敏，若不是父母辞世，几乎就让举荐上去成了士人，村人总是很敬重他。
叶修习武，一双看着细而白的手，耍起戈矛虎虎生风，少时从军，未及弱冠便挣了个副将，在家日少，出征时多。每逢归乡，不住自家，偏偏只往蓝河家去。匆匆歇息一晚，翌日早起又匆匆地走，每每留给蓝河一张潦草的字条。
国破之时举村决定搬迁，蓝河曾央叶修与他们同往。
“你会死的。”蓝河说。
“哈，不会，”叶修笑，“我原是秦国人。忘了么？”
“我知道！可是……”
“而且我当的也是秦军的副将，”叶修挑眉，“楚国分明大势已去，燕、齐也成不了什么气候，傻子才不投奔秦国——我死不了的。”
“你会死，”蓝河坚持，“狡兔死，走狗烹，你不瞧瞧文种、管仲的下场？不趁现在走，以你的才华……秦将可没一个好相与的主。”
“那我死得其所，岂不快哉。”叶修像往常一样为他把鬓角理顺，眼神温存，“我想挣个青史留名，而不是在某个深山老林终老一生。”
蓝河怅然地松开叶修的马缰，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“可我不想你死，”他呐呐地道，“我想和你一起……”
叶修笑了。
“刚入伍那会儿，我有个火伴是个老军，”他缓缓道，“他跟我说，每个人都要死上三次。头一次是人命归天，再一次是尸身入土，末一次是世上某个人最后一次念起你名字。”
“阿远，”叶修唤他乳名。
“你可不可以，别叫我死上第三次。”
蓝河不语，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叶修罕见地没了笑意的面容，长久地瞧着，久到让叶修内心都泛起忐忑来——
“好。”他浅浅垂眸，轻飘飘地答应，“我叫子孙后代也一直记住你，保准叫你长生不老。”
“那你干脆把我名字加到家谱里算了，我看你旁边那位置就不错。”叶修脸上又浮起笑来，小心翼翼地环住了蓝河的肩膀，把他向自己拉近。
“这么一来我们蓝家岂不绝后了，哪有那些个子子孙孙去替我念着你。”蓝河顺势揽住叶修的腰，指尖触到甲片染血的冰凉。
“那就同生共死，也不错啊。”叶修笑着向他偏过头去。
他们在因战乱而荒芜的官道旁，交换了平生第一个，也是唯一一个正经的吻。
……怪不得老人都喜欢讲古。这人啊，一旦活得久了，有时候还真得靠回忆活着。
蓝河心想，叶修这厮该不是算准了，把自己给他当一个活下去的理由。
桃源已大致荒废了。村人活得太久太久，自尽的自尽，出走的出走，没余下几个贪恋红尘的俗人。
蓝河总觉得回忆在一点点蚕食着他。他有时望着流水，甚至觉得这是不是一场大梦，梦醒来，自己仍和叶修并肩蹲在村口的杨树下，笑话彼此沾了满头的杨花。
又或者连叶修也是个泡影，自己还是那个五六岁生了场大病的孩童，睡在席上做了场无边无垠的梦，梦里爱上一个人叫叶修。
两千年，过得有这么快么。
蓝河攥紧浸在水中的拳头，掌心空无一物。
2022年。杭州。
叶修把指间燃尽的烟蒂甩到马路上，十分无聊地看着那点明灭的红光在车轮间闪闪烁烁，逐渐黯淡，直至被某只车轮碾成一滩狼藉的泛白的灰。
他一时有些恍惚。
他总觉得冥冥中有个什么东西在日夜不休地推着他向前，往某个既定的方向行走。推着他离开家门，走上巅峰又将他推落，推着他走进这一家网吧，从头再来。
这究竟是命运，天意，潜意识，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，叶修没想过。他只知道自己心底或许葬着一个什么人，或许有朝一日，能够相遇的企望。
说不定是我前世的情人呢，他自嘲地想。
一阵风打着卷儿灌进领子，叶修嘶了一声，转身，没进了网吧的人流。
伤春悲秋，果然不适合自己啊。他感慨地坐回电脑前。
电脑屏幕上，是层层叠叠的好友申请，来自同一个人。
叶修吓了一跳，一路点下去，十八个。申请人ID叫做“蓝河”。
毅力可嘉……他怀着一丢丢的敬佩，戳下了那个写着“同意”的按钮。
——两千年锈死的岁月，就此烟消云散。
山中有一桃源。
其中田园荒芜，屋舍蔽陋，空无一人。
一具白骨安然卧于溪边。
——大概已死去许久了。
End.
